瑤溪有株大銀杏樹,筆挺立在秋風里,被藍天襯得富麗堂皇,金黃落葉歸根,在樹下繞成圓圈,那叫一個美。身后山坡,有綠竹做陪襯,仿若皇后娘娘的宮女們。間中白墻黑瓦,錯落有致,拍照寫真,那是能夠贊倒一大片的。
像我這樣雖然不是山里人,但嫁給了曾經(jīng)的山里人的“知道分子”,明白越是這樣的美麗地方,越有它的寂寥。
然而它依舊屬于“上有天堂下有蘇杭”的杭州?,幭挥诤贾萃]西北角,距縣城七十六公里,乃合村鄉(xiāng)最偏遠的行政村,位于三縣交界。如果一只雞站在村口叫一聲,桐廬、淳安與臨安三縣全能聽到,這就叫“雞鳴三縣”。如果這只雞生了一只蛋,不幸滾下山坡,那么誰知道它上哪個縣溜達去了呢?三縣村民對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是從來不計較的,他們世代生活在這里,不分派,不吵架,不爭斗,很有點兒“桃花源”氣質(zhì)。
我?guī)е业牟栉幕瘓F隊來瑤溪,只是為了去老鴉窩訪茶,去微茶莊敬茶。幾年前是老村長帶我上的老鴉窩。老鴉窩上無老鴉,聽說從前烏泱泱一片,白天飛出去,“黑云壓城城欲摧”,晚上撲棱棱折回來,山頂一片黑。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,老鴉突然就沒了,一只也沒有了。
隨之消失的還有上千畝茶園。從前它們生得可好了,陽崖陰林的,還有灌木叢和竹林罩著,透過來真正的漫射光。黃壤坡地,雖沒有了成片茶園,但竹林里一簇簇茶蓬又老又矮,依舊扎在那里,性子隨那竹根,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。
現(xiàn)在還剩的茶蓬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種下的,但它們似乎已經(jīng)可稱為古茶樹了。原來古茶和野生茶是兩個概念——只有真正自生自長的茶樹,才可以被稱為野生茶樹。瑤溪的茶,雖非野生,但還是可以稱作“古茶”的吧。我們團隊的梁慧玲博士在這里建了博士工作站,她的專業(yè)是育種。
瑤溪村的書記陳亞妃是本地人,年輕美麗,嫁到山外,孩子才半歲時,便住回深山老林,有模有樣地當起大學生村官了。她眼下要做一件大事:把老鴉窩的茶山重新恢復過來。鄉(xiāng)里找了我這個“鄉(xiāng)賢”,這木梢就讓我給接上了。
為這茶事兒,我來過此地許多次了,見過山茱萸,見過紅豆杉,見過野草花,見過久違的蘆花雞和雄赳赳的大公雞,這都不算什么,但見過成群的獼猴,這應該還算稀罕吧。猴群呼嘯而來,威風凜凜,肆無忌憚地跑進村民們的灶間,打開櫥柜門就吃將起來。它們還和野豬合伙騷擾人類,野豬負責拱地,猴子負責刨番薯、玉米。好在它們不吃茶葉,我對它們也就不上心了。它們可會搞破壞了,但村民們從不干涉。讓它們折騰吧,野生動物是要保護的。
為了種茶,我們先把一幢搖搖欲墜的破禮堂修整成村民喜聞樂見的微茶莊園,鄉(xiāng)里出的錢,團隊出的設計思路,建筑公司負責施工制作。我特意要求建一個大壁爐,想象冬天大雪封山之時,村民們聚集在此,一邊聊天,一邊烤紅薯,一邊看著窗外的漫天大雪,不亦浪漫乎?當然,這是我在替他們浪漫,他們自己卻未必這樣覺得——山里日子太冷清了,村民需要熱鬧的人氣。
古村落建于此地已過千年,方圓二十里,農(nóng)戶二百余,人口六百多。沿溪青嶂疊翠,曲水蜿蜒,漫步溪谷,若游長幅綠屏。此地村民以陳、呂、吳、蔡四大姓氏為主,皆遷徙而來。瑤溪村的先民為何跑進這樣的深山?這和北宋末年的方臘起義有關。當時有個姓陳的睦州刺史,是徐州人氏,他見農(nóng)民起義無處可逃,干脆躲進這深山。畢竟是受過教育的人,在這山中日月長之時,也沒忘記要讀書。時局一太平,就請了一位姓呂的私塾先生,來教陳家子弟們。誰知這呂先生在這里教著書,也漸漸迷上了這世外桃源,干脆不走,就定居在此了。后來姓吳的也來了,姓蔡的也來的,大家安安靜靜地比鄰而居,生活勞作,繁衍生息,從無相隔相爭之事。千百年來,他們尊師重教、耕讀傳家,崇尚勤儉、互幫互助,化成一處民風淳樸、英才輩出的文明村落。這兩百戶農(nóng)家先后考出一百多個大學生,走出山門,走向廣闊的世界。那太守級別的老祖宗,文脈可真不是瞎說。
我們在這里共同發(fā)展了幾年茶文化,前些天歲末,決定再去看一次。這回我?guī)Я瞬簧俸贸缘模瑫矝]少帶,還拎上正宗茶籽榨的油。我專門囑咐同行的同學們,要拍下村民們的笑臉,做成一面笑臉墻。誰知前些天雪下得大,村里的兩位老人滑倒了,計劃只得延期。一二不過三,這回一路奔波,我們終于到了村口的微茶莊園。
但見茶界泰斗姚國坤先生題寫的門匾下,坐著一群上了年紀的老人,我不解其故,趕緊嚷了起來:怎么能夠讓老人們坐在門口啊,趕緊扶進去!別凍著了。同來的王長金教授攔住我說:老人可喜歡坐在門口曬太陽呢,我媽就是這樣的。王教授老家離此處不遠,他是個研究家譜的專家,我特地把他請來,想給村民們講講往事,誰知坐下定睛一看,我的個媽呀,這可怎么講,他們能不能聽得見還是個問題。原來這群老人是從七十歲往上,直至九十多歲的,能來的全來了。年輕人呢?最年輕的帶著孩子們上城里打工讀書去了,稍微年長些的做生意去了,而六十多歲的上老鴉窩種茶苗去了。
記得那年春天老村長領我上老鴉窩,指點東一片西一片的小塊茶地,告訴我從前這里有數(shù)千畝茶園。前年夏日我們汗流浹背地上了山,用竹竿捅地,觀察土壤品質(zhì)。我去問植茶專家翁昆該種什么品種,他說45度的山坡,種梅占茶最好。種下了茶苗,讓我給取個茶名。想到因為山上綠茶采摘晚,專家建議主制紅茶,又想那么多山里孩子考出去,熬夜讀書得靠喝茶,干脆編個故事,紅袖添香夜讀書,就叫“瑤溪紅袖”吧。又問那綠茶該叫什么?我說:既然一個叫“紅袖”,另一個就叫“綠袖”吧。這次見到陳亞妃,她興奮地告訴我:王老師,我們的茶名注冊了!
村里剛剛又在老鴉窩開辟出三百畝茶園,六十多歲的勞力此刻正在茶坡勞作。而城里人六十歲都該退休了。王教授說,這將是一種新的農(nóng)村生活模式,年輕的到城里打工,等年老了落葉歸根回鄉(xiāng),以后的鄉(xiāng)村就是個大養(yǎng)老院,專門負責老人安度晚年。
此言倒讓我分外新鮮,問老人們:你們喜歡到這個微茶莊園來嗎?他們點頭回答:來啊來啊,我們晚上到這里坐坐,喝喝茶,聊聊天,愜意著呢。
(作者:王旭烽,系浙江農(nóng)林大學教授、浙江省作協(xié)原副主席)
來源:《光明日報》(2024年01月08日 01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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